捕猎愉快

刘宇昆

(一)

夜晚,半个月亮挂在天上,一只猫头鹰不时发出尖叫。

商人夫妇和所有仆人们都已经被遣走,这栋大宅静的吓人。

父亲和我藏在院中那块文人石后面,透过石上的许多孔洞,我可以看到那个商人儿子的卧室窗户。

“哦,小蓉,我亲爱的小蓉……”

这个小伙子狂躁的呻吟让人怜悯。他已几近疯狂,被捆绑在自己的床上。父亲一直让窗户开着,这样他哀伤的哭号声才能在稻田上的微风中传得更远。

“她真会来吗?”我悄声问道。今天是我十三岁生日,也是我头一次降妖。

“肯定会,”父亲回答,“狐妖不会抗拒被她魅惑的男人的呼唤。”

“就像‘梁祝’中无法抗拒对方的情侣吗?”我回想起了去年秋天来到村里的戏班子。

“不一样,”父亲说,但他似乎不想解释太多,“你只要记住,这两者不一样。”

虽然并不完全理解,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想起来那个商人和他的妻子找父亲乞求帮助的情形。

“真是丢脸!”他咕哝着,“他还不到十九岁,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怎么能被这么个畜生迷住了!?”

“被狐妖迷住心智并不丢脸,”父亲说,“大学者王来都曾经被狐妖迷住过三个日夜,而且他还考中了状元。你儿子只是需要一点帮助而已。”

“您一定得救救他,”商人的妻子像小鸡啄米一样作揖,“如果这事传出去,就再也不会有媒人愿意为他说媒了。”

狐妖是一种偷心的妖怪,想到这我不禁颤抖了一下,担心自己是否真有勇气面对这种东西。

父亲温暖的大手拍在我肩上,让我冷静了一些。他手中拿着的是燕尾宝剑,是我们十三代祖先刘邺大将军所铸造。它有数百道咒语加持,浸染过无数妖怪之血。

一抹流云将月亮遮住了片刻,让万物陷入黑暗。

当月亮重新显现时,我差点惊呼出声。

庭院中间站着的,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她穿着飘逸的白色丝绸长裙,宽袍大袖,束一条流银腰带。她的面容白皙似雪、头发乌黑发亮,长可及腰。我想起戏班子在舞台周围悬挂的唐代美人图,她好像是从里面走出来的一样。

她谨慎地环顾四周,眼中映着月光,像两池闪闪发亮的泉水。 我惊讶于她那哀伤的神情,忽然为她感到难过,愿意付出一切,换她的一抹笑靥。

父亲轻拍我的后背,我从恍惚中醒了过来。他曾警告过我狐妖的法力。我脸颊发烫,感到一阵尴尬,立刻将目光从妖怪的脸上移开了,专注于她的动作。

这星期以来,商人的仆从们带着狗每晚都在院中巡逻,以图让她远离受害者。但现在院中空空荡荡。她踌躇着,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小蓉!你来找我了吗?”那小伙子狂热的声音变得更响了。

女子转身,向前走——不,应该说飘,动作优雅——飘向卧室的门。

父亲从文人石后一跃而起,高举燕尾剑冲向她。

她迅速避开了,好像背后有眼一般。

父亲停不下前冲的劲头,伴随着钝响的一剑刺透了房门的薄木板,结果一时无法拔出剑来。

女子怒视着他,随后转身冲向院门。

“别愣着啊,小梁!”父亲叫到,“她要跑了!”

我追了上去,拎着装有狗尿的陶罐。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东西泼到她身上,让她无法变形为狐狸逃跑。

她转身对我笑道:“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如茉莉在春雨中盛开的气息萦绕在我身边,她的声音如若甜美冰凉的莲蓉,我愿意永远听她这样说下去,完全忘记了手里拎的罐子。

“快泼!”父亲大喝一声,他已经拔出了剑。

我懊恼地咬住嘴唇,这么容易被迷住,之后还怎么当一个除妖降魔的英雄?我打开了罐盖,朝她逃跑的方向泼了出去。可我的手不自主地抖了一下,觉得不应该弄脏她的白裙,泼洒的范围扩大了很多,只有一点点狗尿沾到了她。

不过这就足够了。她尖叫起来,那声音就像一只发疯的野狗,让我寒毛直竖。她转身咆哮,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我踉跄地向后退去。

被我泼中时,她正从人形变回狐狸。她的脸定格在半人半狐的中间状态,有着无毛地尖嘴和愤怒抖动地三角形的耳朵。她的手已经变成了尖锐的爪子,正向我抓来。

她已经不能说话了,但眼神将她恶毒的想法展露无遗。

父亲冲到我身边,举起剑来准备取她性命。狐妖转身飞逃,猛力撞开院门,从破开的门中消失不见。

父亲甚至都来不及瞪我一眼,立刻追了上去。我感到很羞愧,也跟了上去。

狐妖的脚步飞快,银白色尾巴仿佛在田野中拖出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小径。但她还没完全变成狐狸,没法跑得像四条腿一样快。

父亲和我看到她躲到一座荒废的寺庙中,离村子大约一里远。

“绕着寺庙后面,”父亲尽量稳住他的呼吸,“我从前门进去。如果她想从后门逃走,你知道该干什么。”

寺庙的后门被疯长的杂草淹没,院墙也塌了一半。当我绕到那时,看到一道白色的闪光钻到了碎石后面。

我一心想着将功补过,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尽力克服恐惧,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在几个急转后,我把它堵到了一间僧房里。

正要泼出剩下的狗尿时,我才发现这个东西比我们追杀的狐妖小得多。它是一只很小的白狐,差不多只有狗崽那么大。

我把罐子扔在地上,然后扑了过去。 小狐狸在我身下奋力挣扎。它的力量之大和身材完全不符,我拼命压住它。当我们互相搏斗时,我感觉手中的皮毛变得越来越像皮肤,而它的身体也在不断伸展变大,我不得不用全身的力量来将它按在地上。

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正紧抱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与我年龄相仿。

我惊呼一声,立刻跳开了。女孩慢慢站起,从一堆稻草后面捡起一件丝质长袍穿上,高傲地看着我。

一声咆哮从不远处的大雄宝殿中传来,伴随着剑重击在桌子上的声音。然后另一个声音响起,那是我父亲的咒骂。

女孩和我盯着彼此,她比当时戏班子里那个旦角漂亮多了。

“你追杀我们干嘛?”她问,“我们又没害你们。”

“你妈妈勾引了一个商人的儿子,”我说,“我们得救他。”

“勾引?是他缠着我妈妈!”

我很吃惊:“你说什么?”

“大概一个月前,那个商人的儿子遇见了我妈妈,当时她被一个陷阱抓住了,不得不变形成人逃跑,他一看见我妈妈就魂不守舍。”

“妈妈无拘无束,不愿意跟他有任何牵连。可是一旦男人迷上了我们,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心声。他的呻吟和哭号都让妈妈几乎发狂,她必须每晚去看他,只为了能让他能保持安静。”

这和父亲告诉我的完全不一样。

“她诱惑无辜的书生,吸取他们的精魄来滋养自己的法力!看看商人的儿子都已经虚弱成什么样了!”

“他的虚弱是因为庸医开出的药,想要让他忘记我妈妈。是我妈妈每晚去看他,才让他保住了性命。别再说什么诱惑了,男人能爱上女人,同样也能爱上狐妖。”

我不知道如何反驳,心里第一个念头脱口而出:“我只知道那不一样。”

她轻笑:“不一样?我没穿衣服的时候,见识过你看我的德行。”

我脸上一红:“无耻的妖怪!”随后捡起地上的陶罐。她站在原地,但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最后,我又把陶罐放下了。

大雄宝殿里的打斗声越来越大,突然,响亮的碎裂声、父亲得意的笑声与一个女性刺耳的尖叫一同传来。

女孩脸上的嘲笑不见了,只剩下震惊和愤怒。她的双眼失去了神采,看起来一片死灰。

父亲哼了一声,尖叫声猛然停息。

“小梁!小梁!解决了。你在哪儿?”

泪水从女孩脸上滑落。

“搜一搜这座寺庙,”父亲的话语还在继续,“她也许在这儿留下了小狐狸,我们得斩草除根。”

女孩紧张起来。

“小梁,你找到什么了吗?”父亲的声音越来越近。

“没什么,”我答道,仍然看着她,“我没找到什么东西。”

她转过身,悄然从房间中逃走了。片刻之后,我看到一只小小的白狐从破败的墙后跳走,消失在夜色中。

(二)

清明节,父亲和我去给母亲扫墓,带了一些祭品。

“我想在这多呆一会儿。”我说。父亲点头应允,先回家去了。

我小声地给母亲道了个歉,包起来原本带给她的鸡,走了三里路到了山的另一边,那座废弃的寺庙。

我看到小雁跪在大雄宝殿里,五年前我父亲杀死她妈妈的地方。现在她已经将头发挽成圆髻,是年轻女子及笄的发式,表示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一直以来,我们会在每年清明、重阳、中元和新年这些家人团聚的日子见面。

“我给你带了这个。”我把清蒸鸡递给她。

“谢谢你。”她小心地撕下一只鸡腿,优雅地咬了一口。

小雁给我解释过,狐妖选择居住在人类村庄附近,是因为她们喜欢人类生活中的事物:谈话、漂亮的衣服、诗歌和故事,当然,还有偶尔来自好人的真爱。

在她妈妈那事发生后,小雁一直与人们养的鸡保持距离,但她仍然想念鸡肉的味道。

“捕猎如何?”我问道。

“不好,”她答,“野鸡和兔子都越来越少,我甚至没法填饱肚子。”她又咬了一块鸡肉,“我的变形也有麻烦了。”

“很难保持人形吗?”

“不是,”她将剩下的鸡肉放在地上,小声为她的妈妈做了个祭拜。

“我的意思是我越来越难变回自己真正的形态,”她接着说,“去狩猎了。有些晚上我甚至完全无法变形。你呢,降妖除魔做的怎么样?”

“也不好。恶鬼和怨灵没前些年那么多了,连普普通通的闹鬼事件都少了,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一具像样的跳尸了。父亲正为钱而发愁。”

我们也好几年没见过狐妖了,或许小雁警告过她们。说实话,我也放宽了心。不用琢磨着指出父亲在这方面的错误。他已经因为在村子里失去声望很恼火了,如果我再质疑他的知识……

“就没想过跳尸也可能是被冤枉的吗?”她问道,“像我妈妈那样?”

她看着我的表情笑了出来:“只是开个玩笑!”

我和小雁的交流有些奇怪。她甚至算不上我的朋友,她是那种你特别希望接近的人,因为她展示的想法和你之前所受的教导全然不同。

她盯着那些留给妈妈的鸡:“我觉得法力正在从这片大地上消失。”

我也怀疑情况有些不对劲,但我甚至都不敢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小雁没有回答,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什么。随后她突然站起身来,抓住我的手,拉着我一同躲到了佛像背后。

“干什么——”

她的一只手指按在我的唇上让我别出声。太近了,我第一次察觉到她的气息。很像她的妈妈,花一般甜美而淡雅,像雨后初晴。我感觉脸正在迅速变烫。

片刻之后,我听到一队人走进了寺庙。我小心地从佛像后面探出一点头去看外面的情况。

天气炎热,那些人看起来是来避暑的。两个人放下了一台轿子,从中走下的是个有着金色卷发和白皮肤的洋人。

其他人带着三脚铁架、平板、黄铜做的管子,以及其它一些成箱成箱的奇特物品。

“最尊敬的汤普森先生。”一个看起来像是当官的人走到洋人面前,他的虚伪笑容和恭敬的作揖让我想起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请休息一下,喝口凉茶。在清明节本该扫墓的时侯让他们工作可不容易,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祭拜祖先。但我保证我们之后的工作会更加努力,一定按期完成任务。”

“你们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没完没了的迷信。”洋人说。他的口音很怪,但我还是大概能听懂,“记住,从天津通往香港的铁路是大不列颠帝国的重要事务。要是黄昏前到不了泊头村,你们的工钱都别想要了。”

我曾听过一些传言,说当朝的皇帝输掉了战争,只能出让很多特权,其中之一就是帮助外国人修建用铁做的路。但这些事听起来太离奇了,我一直没怎么在意。

官员立刻热情地点头:“最尊敬的汤普森先生说的太对了,但您可不可以允许我提一点点建议呢?”

英国人看起来非常不耐烦。

“当地的一些村民对修建铁路非常担忧。他们认为铁路将切断土地的气脉,会坏了风水的。”

“你在说些什么?”

“这是一种类似人的呼吸的东西,”官员回答,稍等了一下以便洋人能够理解,“大地由山川和河流相互沟通,那是自然形成的古老的气脉通道。它为村子带来繁荣,也维持着本地的奇珍异兽、灵魂甚至神明的存在。您能否稍微考虑一下风水大师的建议,改动一下铁路的线路?”

汤普森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听过的最滑稽的事了。你想让我变更现在这个最有效率的线路设计,只因为你说的那些蠢货会为此生气?”

官员看起来很纠结:“话说,在那些铁路已经建成的地方,发生了很多坏事:有人丢了钱,牲畜会离奇死亡,当地的神也不再回应人们的愿望。僧人和道士都认为,铁路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汤普森大步走到佛像前面,仔细地打量。我紧握着小雁的手,静静地躲在后面。我们屏住呼吸,希望他们不会发现。

“这东西还有法力吗?”汤普森问。

“寺庙很久没有香火了,”那个官员回答,“但这尊佛像依然会回应请求。我听很多村民说他们的祈求应验过。”

接着我就听到一声响亮的碎裂和一整屋子的惊呼。

“我刚才用手杖打断了这位神的手,”汤普森说,“你们也看到了,我没被雷劈,也没受到任何惩罚。事实上,这只是个用泥巴和廉价颜料糊出来的泥塑。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会输给不列颠的原因,你们尊崇用烂泥捏成的信仰,还不如去考虑一下用钢铁铸造道路和武器。”

没有人再提更改路线这事了。

等他们都走了以后,我和小雁从佛像后面出来。我们盯着破碎的佛像看了好一会儿。

“世界在变,”小雁说,“香港,铁路,洋人,还有他们可以传声的电线和冒烟的机器。太多太多了,茶馆里的说书人总在说这些奇迹。我觉得这就是古老的法力开始消失的原因——有些新的、更强大的法力到来了。”

她的话音冷静沉着,如一池秋水,但她说的都是真的。我想起了父亲努力保持的乐观,可是来找我们的人越来越少。我在想我用来练剑和念咒语的时间是不是浪费了。

“你打算做什么?”我问道,想到她独自一人住在山里,没有法力可以来狩猎。

“只有一件事能做了。”她的声音变得充满挑衅意味,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宁静的池水中。

接着她又看向我,恢复了沉着。

“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学会生存。”

铁路很快成为了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一部分:黑色的火车头愤怒地从绿色的稻田中穿过,冒出蒸汽,带着一长列火车厢,就像从远方黛色朦胧的山中出现的龙。有一阵子这是非常奇妙的景象,小孩子们常追着它跑。

但火车头的烟杀死了周围的水稻,有一次,两个在铁轨上玩耍的小孩被吓呆了,没来得及跑开,死在了车下。在那以后,火车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人们也不再到父亲和我这儿寻求帮助。他们要么去教堂找教士,要么去找新来的自称在旧金山学习的老师。年轻人们都开始离开本地,去往香港或广州,去追寻那些传言中待遇优渥、前景光明的工作。田地被荒废了,村子似乎只剩下小孩子和老头,以及颓废的气息。外省远道而来的人们到这里来,想要低价买地。

父亲整日在前屋静坐,燕尾剑放在他的膝上,他就这样看着门外,从晨到昏,自己都快成一尊塑像了。

每天,当我从地里回来时,我都能看到父亲的眼中闪现一丝希望。

“有人找我们帮忙吗?”他会问。

“没有,”我尽力用轻松的口吻回答,“但我肯定最近会有跳尸出现的,它们太久没出现了。”

我回答时不会去看父亲,因为不想看到他眼中的希望黯淡下来。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父亲自缢在卧室的横梁上。当我把他的遗体放平后,我的心已经麻木了。我觉得父亲和他所驱赶的那些东西并没有太大区别:他们都依靠古老的法力活着,当那些法力永远离开后,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燕尾宝剑在我的手中似乎更加沉重了。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降妖除魔的英雄,但当这里已经没有妖魔鬼怪时,我又该怎么办?宝剑上的咒语也不能挽回父亲的日益消沉。如果我继续留在这儿,或许我会和父亲一样沉沦。

自从六年前在佛像后躲避铁路测绘员的那天后,我再也没见过小雁,但我又想起了她的那句话。

学会生存。

(三)

我收拾行李,买了一张去香港的火车票。

锡克卫兵检查了我的文件,让我过了通过了大门。 我的目光沿着轨道延伸向陡峭的山。看起来那不像铁路,更像是直通天界的梯子。这是一条登山铁路,通往太平山顶,山顶居住着香港的统治者,但华人却不允许停留在那。

不过华人可以去铲煤烧锅炉、或者保养机器。

我猫腰走进引擎室,蒸汽环绕在身边。五年过去了,我早已掌握了活塞的内在韵律和齿轮不和谐的杂音。这也是一种音乐,它的秩序感染着我,就像戏曲的铙钹锣音。我检查压力,为垫片涂抹密封剂,固定法兰盘,更换磨损的齿轮。我一心埋头工作,这令人很满足。

在我轮班结束时,天黑了。我走出引擎室,看到一轮满月挂在天空。一辆满载乘客的车驶向山顶,车头里面是在我所照料的引擎。

“别让中国的鬼抓住你哦。”车上一个金发的女人说道,她的同伴们都笑起来。

今晚是中元节,我才想起来。我得去纪念下我的父亲,也许该去旺角买点纸钱。

“我们没同意你怎么能收工呢?”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像你这样的女孩可不该戏弄我们。”另一个男人说道,同时大笑起来。

我顺着声音看去,看到一个华人女子站在车站外的阴影中,紧贴身形的西式旗袍和浓妆艳抹的妆容表明了她的职业。两个英国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其中一人想要拉她的手,被她避开了。

“拜托,我今天很累了。”她对那两个英国人说道,“下次吧。”

“就现在,别说废话。”第一个人的声音强硬起来,“我们没和你讨价还价。马上跟我们走,做你该做的。”

我朝他们走过去。“嘿。”

两个男人转头看向我。

“你们干嘛呢?”

“少管闲事。”

“哈,这可不是闲事,”我说,“你们对我妹妹说什么呢?”

我觉得他们可能根本不相信她是我妹妹。但五年的体力劳动让我肌肉发达,他们看到了我手上和脸上肮脏的机油,大概认为不值得在公共场合和这么一个低级的劳工争执起来。

低声咒骂着,那两人走向了去往山顶的车。

“谢谢你。”她说。

“好久不见了啊。”我看着她,把一句“你还好吧”吞了回去。她瘦了一些,看起来疲倦而脆弱。廉价香水的气味刺激着我的鼻子。

但我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这些装饰也只是为了生存。

“今晚是中元节,”她说,“我想我妈妈。”

“我们一起去买点贡品吧?”我问。

我们找了一条渡船去九龙,水面的清风让她恢复了一点。她用船上茶壶里的热水沾湿毛巾,洗去了妆容。我恍惚间看到了从前的她,依然纯真可爱。

“你看起来很好。”我真诚地说。

在九龙的街头,我们买了些水果、糕点、清蒸鸡、香,以及纸钱,同时谈起了彼此的生活。

“捕猎如何?”我问。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真怀念做一只狐狸的感觉,”她说,同时正心不在焉地咬着一只鸡翅,“有一天,就在你我那次见面后不久,我感到最后一丝法力离开了我。我再也不能变回狐狸了。”

“真遗憾。”除此之外,我再无别的可说。

“妈妈曾教过我人类的事情:食物、衣着、戏剧、老故事。但她自己从不依赖这些。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变成自己的真正形态去狩猎。但现在,带着如今这副皮囊,我能干什么?我没有了法力,失去了尖牙利爪,我甚至跑都跑不快。我拥有的就只有美貌了,它害死我的妈妈。当年你们误以为我妈妈做的坏事,正是我现在赖以生存的:为了钱去迷惑男人。”

“我父亲也死了。”

这好像让她的苦楚减轻了一些:“怎么回事?”

“和你一样,他也感到了法力的流失。他无法接受。”

“抱歉。”我明白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你曾告诉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会生存。我真的该谢谢你,它可能救了我一命。”

“现在我们扯平了。”她笑笑,“但我们别再提过去的事了,今晚是留给鬼魂的。”

我们继续走到港口,将我们带来的食物放在水边,祈请所有我们曾熟知的鬼魂来享用。随后我们燃起香,在桶中点起纸钱。

她看着纸钱的碎屑在火焰的热力下飘飞起来,消失于群星之间。“法力早已不在,你觉得阴阳两界的大门现在还能打开吗?”

我犹豫不决。当我小的时候,父亲教我聆听鬼魂刮擦纸窗的声音,在风中追踪它们。但现在我已被隆隆的活塞和高压蒸汽冲出阀门时巨大的嘶鸣声包围很久了。我不确定我还能不能感知到童年时那个隐形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对鬼魂来说也一样。其中一些会找出怎样在铁路和蒸汽机的世界中生存,有一些不能。”

“但它们有可能过的很好吗?”她问。

她总是能一下子惊到我。

“我是说,”她接着解释,“你快乐吗?你真的为维护引擎的运转而快乐吗,即使你自己就像它的一个零件?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早已记不起我的梦想,好像是成为一个英雄。我得让自己沉浸于齿轮和杠杆的运动中,让我的心智融合在不停歇的金属撞击声里,这才能让我不去想父亲,不去想那片我已失去太多的地方。

“我梦见自己在这片钢筋和沥青组成的丛林中狩猎。”她说,“我梦见以我真正的形态在高楼大厦间飞檐走壁,直到我站在这里的最高峰,直到我能对着那些以为能拥有我的男人的脸尽情咆哮。”

我看到她的眼中亮起了光,但随即熄灭。

“在这个蒸汽与电气的新纪元,在这个庞大的都市,除了那些生活在山顶的人,还有谁是以自己真正的形态活着的呢?”她问。

我们在港口上坐在一起,整夜烧着纸钱,期待着能有一点点迹象,说明那些灵魂还在我们身边。

香港的生活是奇特的经历:每天,周围事物都没多大改变。但如果你把身边的东西和几年前做个对比,简直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在我三十岁生日时,新设计的蒸汽机出现了,它对燃料的需求更少,而产生的能量更强大,它们本身体积也越来越小。街上有了机械的黄包车和不用马的运输车,很多人都能买得起一种让室内保持凉爽的机器,以及厨房中那种让食物冷下来的箱子——而这一切都依靠着蒸汽的力量。

我去了作坊,忍受着店员的忿怒以研究新模型组装所用的零件。我几近贪婪地阅读一切能够找到的、说明蒸汽机工作原理的书籍。我试着把学到的原理应用在我所掌管的机器上:尝试新的动力循环、测试新的活塞润滑油、调节传动比和汽缸。我在其中找到了满足,因为我明白了机器的法力所在。

一天早上,当我正在修理一台损坏的调节器——这是精细的工作——时,两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停在了我面前。

我抬头看去。两个人正看着我。

“就是他了。”我的主管说。

另一个穿着考究的人看起来有点怀疑:“你就是那个想出给引擎运用更大惯性轮的人?”

我点点头,因为这能让机器发挥更大的功率。

“你真没剽窃某个英国人的设计吗?”他的语气很严肃。

我眨了眨眼,瞬间的迷惑之后紧跟着的就是愤怒:“没有!”我说,随后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他很聪明。”我的主管说,“作为一个中国佬。他应该是受过教育的。”

“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另一个人说,“显然这比雇一个真正的英国工程师便宜多了。

(四)

亚历山大·芬德利·史密斯先生是太平山轻轨的拥有者,同时也是个热忱的工程师,他发现了一个机会。他认为,技术的进步必将让蒸汽机能够带动自动装置:机械臂和机械腿。它们将最终替代中国来的劳工和仆从。

我被选中为芬德利·史密斯先生的新企业帮忙。

我学习修复发条装置,设计复杂的齿轮系统,想出更具新意的连杆使用方法。我研究如何为金属板镀铬,如何将黄铜塑形得光滑。我找到了连接发条装置与小型蒸汽系统的方法。当一样自动装置完成时,我们将它与从不列颠船运而来的最先进的分析机连接起来,并输入以巴比奇-拉芙蕾丝程序码编译的打孔纸带。

我为此辛苦工作了十年,现在的机械臂已经可以在中环的酒吧里提供饮品,新界的工厂也用上了机械手来生产鞋子和衣服。在太平山顶的大厦中,我听说——虽然没亲眼看到——我所设计的机械人在大厅中巡游,做清扫工作。

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门前时,我三十五岁。她就好像一段遥远的记忆。

我让她走进了我狭小的公寓,看了看外面,确保没有跟踪者,随即关上了门。

“捕猎如何?”我问。不合时宜的玩笑,她勉强笑了笑。

她的照片已经出现在所有的报纸上,那是殖民地最大的丑闻:并不是因为总督的儿子藏了个中国情人——这在意料之中——而是因为那个中国情人从他那儿偷走一大笔钱,随后消失了。警察为了找她把城市翻了个底朝天,这是整个总督府的笑柄。

“今晚你可以藏在我这里。”我说,等待着她的回应。没说出的后半句话沉在我俩之间。

她在屋子里仅有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暗弱的灯光给她的脸上覆了一层阴影。她看起来疲惫而憔悴:“唉,现在你也在评判我了。”

“我有一份好工作,我不希望出乱子。”我说,“史密斯先生信任我。”

她弯下腰开始掀起裙子。

“别这样。”我说,转过了脸。我不能接受她和我做这种交易。

“看,”她说,声音里并没有诱惑的意味,“小梁,看着我。”

我转过头来,倒吸一口冷气。

我看到她的腿由闪亮的铬合金铸成。我弯腰仔细检查:圆柱形的膝关节由高精密车床加工,沿大腿排布的气动阀运转起来安静无声,脚的造型完美,线条流畅。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机械腿。

“他把我迷晕了,”她说,“当我醒来时,我的腿已经被这东西替换了。疼痛折磨着我,而他告诉了我他的秘密:他喜欢机器更甚于肉体,面对一个正常的女人,他甚至都硬不起来。”

我听说过这样的人。在一个充斥着铬与黄铜、金属碰撞与蒸汽嘶鸣的城市中,欲望变得也混乱了。

我专注地盯着她小腿上流转的光华,这样就不用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我必须做出选择:让他继续把我改造得更符合他的心意,或者他拿走我的腿然后把我扔到街上去。谁会相信一个没有腿的中国妓女呢?我更想要生存。所以我忍着痛苦,让他继续改造。”

她站起身来,脱下了裙子和长手套。我看到了她铬合金的躯体,环绕着板条的腰部关节;她弯曲的手臂,完美的曲面毫无金属装甲的可憎感;她的手上覆盖着精美的金属网,黑钢制的手指尖端镶嵌着珠宝作为指甲。

“他根本不考虑成本。我的所有零件都以最顶级的工艺制作,由最好的外科医生装到我的身上——他们都是些渴望违法实验的人,试图研究如何让电力驱动身体,将神经替换成电线。他们只和他说话,就像我只是一台机器一样。”

“然后,某天晚上,他想要打我,我不顾一切地反抗。在我面前他简直就像稻草一样脆弱。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机械臂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我曾让他对我做了这些,一块一块地把我的身体替换成机器。我被这种痛苦完全占据,甚至都没想过得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降临在我身上,但我也因此变成了恐怖的存在。”

“我掐昏了他,然后拿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钱,离开了。”

“所以我来找你,小梁。你能帮我吗?”

我走向前,抱住她。“我们会想办法怎么逆转回去。应该找个医生——”

“不,”她打断了我,“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们几乎花了一整年来完成工作。小雁的钱很有用,但有些东西钱买不到,特别是知识和技术。

我的房间变成了一个车间。我们用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来工作:铸造金属、抛光齿轮、接通电线。

她的脸虽然还是肉体,但露出了最坚硬的表情。

我研究了很多解剖学的书籍,用进口的石膏注模。我自己打断了颧骨、割伤了脸,以进入外科医生的手术室去弄清他们怎样缝合伤口,修复骨头。我买了昂贵的面具拆解,学习怎样塑造金属的面孔。

最后的时刻到了。

透过窗户,苍白的月光在地上投出一个平行四边形。

小雁站在月光中间,扭头测试着新的面孔。

数百个精细的气动阀藏在光滑的铬皮肤后面,每一个都可以独立工作,能让她做出任何表情。但她的眼睛还是原来的样子,月光中它们映出兴奋之情。

“你准备好了吗?”我问。

她点点头。

我递给她一碗最上等的燃料,闻起来好像烧焦的木头和地球的心脏。她倒进嘴里吞了下去。我能听到微小的沸腾声响起,她的躯干开始变热,蒸汽的压力开始提升。我后退了一步。

她在月光中抬起头,嗥叫起来:那是蒸汽通过铜管时的呜鸣,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听到狐妖的声音。

随后她蹲了下去。齿轮在转,活塞在动,弯曲的金属板避开彼此——当她开始变形时,噪声变得更大了。

她将自己最初的想法描绘在纸上,然后不断地改进设计。我可以从中看到她妈妈的影子,但更坚固,更新颖。

依照她的想法,我设计了铬合金表层的细节、错综复杂的金属骨和它们的关节。我安装铰链、装配齿轮、焊接电线和接缝、给致动器上油。我将她全部拆分,然后重新组装。

然而看到这一切正常运转如同见证奇迹。在我眼中,她像银色的折纸结构折叠又展开。最终,一只铬合金的狐狸出现了,如古老传说中一样美丽而致命。

她在公寓里试着她的新形态,尝试着她无声的移动。她的四肢在月光中闪烁,而她的尾巴,由细银丝制作的尾巴和蕾丝花边一样精致,在公寓的地板上映出亮闪的光。

她转身,走——不,是飘到——到我面前,仿佛一个荣耀的猎手,一种远古的东西苏醒了。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烟与火的味道,机油和金属,力量的气味。

“谢谢你。”她说,倾身让我的手放在她真正的形态上。她体内的蒸汽温暖了冰冷的金属躯体,让人感觉既温暖又鲜活。

“你能感觉到吗?”她问。

我微微颤抖。我知道她的意思。古老的法力回归了,但旧貌换新颜:不再是皮毛和血肉,而是金属与火焰。

“我会找到其他的同类,”她说,“把她们带到你这,我们一起还她们自由。”

曾经,我降妖除魔。如今,我是它们的一员。

我手持燕尾打开了门,它只是一把老旧的重剑,但仍足以杀死任何埋伏的人。

门外没人。

小雁的跃动如闪电一般。她悄无声息而优雅地跃入香港的街道中,自由、野性、凶悍。一只新时代的狐妖。

……一旦男人迷上了我们,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捕猎愉快。”我低语道。

她的嗥叫从远处传来,我看到一缕蒸汽从她消失的地方升起。

我想象着她在铁轨上奔跑,不知疲倦地向上、加速,朝着太平山顶,朝着跟过去一样充满魔法的未来,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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